烽烟作良辰

【曹郭】述世02

青年将尚且温热的杯子递到嘴边啜饮了一口。屋外仍是风雨大作,天昏地暗。

“你故事里那个叫郭嘉的人,实在是太自私了。”中年人仿佛咬牙切齿般挤出了这句话。

青年有些诧异。

中年人继续说道:“他怎么能在重病之时将爱他的人拒之千里呢!”

“爱?”

仅仅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字,青年却说得含混,甚至带着轻微的颤抖。

中年人看了他一眼,似乎是在嫌弃他的大惊小怪了。于是继续说道:“因为自己一点隐晦的心思就狠心不相见,留下活着的人该多么痛苦。不是自私是什么?”

青年无力反驳中年人的话,他偏过头怔怔的盯着一壁炉火。炉火正旺,底部的干柴在橘红色火焰的催化下发出不堪承受的脆响;明亮的蓝色火舌以诡秘的节奏在空气中跳跃;偶尔飘出来一丝烟,并不呛鼻,颜色暗淡如同雨前阴沉的天空。

中年人疑心青年不满自己的言论,刚想道歉就被后者打断。

“我知道了——只是完成的故事不能更改——就让他自私下去吧。”

青年缓慢的吐纳带着明显的伤感和无奈。中年人直觉不能放任他沉沦于这种情绪,于是开口转移话题。

“那么下一个故事呢?”

“下一个故事?哦,下一个故事,主角是一样的。”

“哈,原来是个连续剧。”

青年对于这无伤大雅的玩笑不置可否。他垂下眼,敛去了所有情绪,以冷静的语气开口。

“故事发生在唐朝中宗时期——”




神龙元年。

消瘦的男人着一身黄绫袍,黑纱折上巾拢住的头发几近苍白稀疏。他满脸哀愁,因此更加凸显了纵横的皱纹和松垮的皮肤。若去掉这一身尊贵的行头,恐怕谁也不会相信当今圣上李显会是这么个颓败样子。

“关于墓穴壁画,阿叔可有推荐的人选?”李显眼神殷切地看向下首。

“臣今日前来便是要回禀陛下的——有一年轻画师姓郭名嘉,跟从臣学习山水画。造诣极高,可托付。”

回话者便是李思训。老人本是自家堂叔,又是绘画的大家,自然可以放心。

李显点点头,“那便带他去乾陵吧。”

李思训应下,抬头见皇帝神思恍惚,便有些动容。

这位命运坎坷的皇帝四年前不明不白地失去了长子李重润,奈何武家天下,不敢言怒。直到今日重新掌权,追封太子号墓为陵,也算是对冤魂的一点补偿。

见李显再无二话,李思训便起身告辞。迈出殿门之前,皇帝的声音幽幽飘来。

“重润,哥哥只能做到这一步了——”

 

曹操到达乾陵时,壁画绘制已经开始。

曹操本是李显派去监督壁画绘制的,因为种种缘故反而比画师们晚到了几天。他站在墓道前端,面前凌乱摆放着各种作画工具。画师们或攀在高高的架子上,或盘坐在青砖上,神色专注于线条,竟无人注意到他。

曹操尴尬地咳嗽两声,引来了离他最近的郭嘉的注意。后者从架子上跳下来,落地几乎没有声音。

“曹大人?”郭嘉笑眯眯地作揖,“在下郭嘉字奉孝,师承宗正卿。”

亮出李思训,曹操不能不对眼前这个介乎少年与青年间的画师刮目相看。

“请您移步外面的偏房,掌灯时分在下会前去汇报进程。”

曹操自始至终也没能插上一句嘴。他看着郭嘉灵活地爬到高处,苍白的手指夹着几只画笔,绑腿包裹下修长的腿在空中小幅度地摇晃。

走出陵墓重见天日的时候,曹操才意识到,自己的眼睛根本没有看过壁画一眼。

 

小半年的时间过去,懿德太子墓已经基本完工。

 “灯下不观色”原是形容古董鉴定,放在作画上也一样行得通。画师们没有晚上点灯作画的习惯,因此太阳西沉以后的时间都是自由的。

这日傍晚,曹操得了好酒,思索独酌无趣,便唤郭嘉一起。说来也怪,二人身世相差巨大,日夜相处下来,却更觉亲近。

酒后曹操执意要出门赏月,郭嘉哭笑不得却也拗不过,只得跟着一起去了。

正是日月交接的时辰,一壁是暗淡的暖黄,一壁是清晰的素白。晚风一吹,树木沙沙作响却并不令人胆寒。从他们所处的高地看去,乾陵的宫宇城墙恢弘,像极了另一个长安。

“富丽堂皇者不在少数,可能像乾陵这样不显阴翳的皇陵,倒也罕见。由此可见,陵寝也反映主人的德行啊。”

郭嘉只当曹操酒醉说胡话,也没搭腔。他转身面北而立,脸色逐渐凝重。

不远处草木作响,这次听上去倒更像是人为制造的声音。

郭嘉长眉紧蹙,扯着曹操便要离开。后者腿脚不利索,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近,眼看便要被追上。

“施主。”后面的声音喘吁吁。

郭嘉猛得停在原地,曹操不明所以回头去看,只见一行脚僧蹒跚而来。大概是走得急了,连执拂子的手都有些颤抖。

唐代尊佛,这样的行脚僧几乎随处可见。曹操略一施礼以示敬意。

“不知施主可是暂驻乾陵的官家?”行脚僧问。

郭嘉瞥了一眼曹操身上还未换下的绿色丝布官服。

见曹操点头,行脚僧释然地笑笑,解释道:“贫僧本初。夜间行路不便,可否烦请二位引路至可宿之处?”

凉风吹过。曹操酒劲上涌,根本没听清这行脚僧说了什么,只是无端点头。

郭嘉上前一步扶住曹操。“请。”他把本初和尚让到前面。

月亮悬在枝头,大概已是戌初时分。虽然树木丛生,好在并未走远,很快便能看见偏房里点亮的烛火。

郭嘉扶着曹操拖拖踏踏,身后无人却始终有种被窥视的感觉。像是锋芒在背一般。

本初和尚不紧不慢走在前面,竟像是在带领落后的二人一样。

 

到达偏房,郭嘉安顿好曹操,又张罗了一间屋子给本初和尚歇息。

“您的竹笈,好像不符律例。”郭嘉靠在门边的墙上,眼神扫到行脚僧的脸上。

本初和尚正欲踏进门内,闻言攥紧了竹笈的背带。他偏了偏头,好像没听清一样。

郭嘉咧嘴笑了笑,细长的凤眼里有一闪而过的寒光。

 

是夜。

乌云不知何时遮天,从纸糊的窗户向外看,竟没有一丝亮光。

郭嘉在黑暗中睁眼,瞳孔中眨着幽幽的绿光。

脚踩在地上,听不到一丝声音。他摸黑走到本初和尚的房间,捅破窗纸后发觉里面竟空无一人。郭嘉暗骂一句,发足奔向来处。

本初和尚站在曹操榻前,青面獠牙,表情狰狞可怖。他把手伸向沉睡的曹操,那双手竟蜕变成青皮,筋脉毕现。

“曹操,你欠我袁家的,也该还了吧。”

袁本初——这恶鬼——如锋利匕首般的指甲扣上了曹操的脖颈。

“跟我一起下地狱吧!”

玄铁裹挟着杀意没入了袁绍的腹部。郭嘉站在门口,急速冲到近前将剑拔了出来。

并不见袁绍流血,只有一点黑色液体顺着剑身滴落在地。

郭嘉盯着回身的袁绍,眼中幽绿更加凛然。他牙关紧咬,发出切切的声音。

“郭奉孝。”袁绍突然如同烟雾般消失不见,声音却依旧飘荡在空中。“几百年了,你还是放不下曹孟德。”

郭嘉心脏跳的剧烈。无法确定袁绍的位置让他有些着慌。

“一只狐狸而已,自不量力。”

袁绍的声音提高了一个音调,他在郭嘉身后现形,手掌化为利刃刺透了后心。

郭嘉来不及反应,一阵眩晕从头里爆发,几乎站立不住。

袁绍抽回手,大量的血花立刻喷溅出来。

“自不量力的,好像是你呢。”

郭嘉堵着伤口喘息,嘲讽的笑容一点点浮现在他的脸上。

“被倚天剑伤了命门,你这种程度的厉鬼,片刻就会魂飞魄散吧。”

他仰头笑出声,吐出口中涌上来的鲜血。

袁绍下意识低头看向自己的伤口,随即发疯似的直捣郭嘉面门,却始终没能挥出那最后一击。他的身体像碎片一样剥落,灰烬伴随着恶臭自空中洒落,被风一吹便不见了踪影。

安全了。

郭嘉周身已经浸满了鲜血,他抬起手,用衣服将倚天剑擦拭干净插回了刀鞘。

床上,醉酒的曹操仍在沉睡。

“早知道就不施法让你昏迷了,至少,你还能见我最后一面啊——”

郭嘉拼着力气挪步向外面的树林。

晨光中,一只沾满鲜血的白狐倒在密林深处。

 

神龙二年。

懿德太子陪葬乾陵。


——TBC

注:在唐朝的某一时期“父亲”对儿子自称“哥哥”,与现代意义不同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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